黑柳徹子令人鼻酸的深情回首：「回憶起向田邦子的點點滴滴，繼續活下去吧！」

步步日本編集部
2017.03.29

文＝黑柳徹子（圖文授權自原點出版《不管多寂寞，我依然放送歡笑：窗邊小荳荳的真實人生》）

黑柳徹子年輕時的清純照片

《The Best Ten》節目播出的中期，發生了一件無可挽回、令人悲傷的慘事。向田邦子去台灣旅行時遇上了飛機失事。那時正值盛夏，一九八一年八月二十二日。

三十年後的現今，向田的作品依然吸引許多年輕讀者，他們也憧憬她的生活方式。我仍然能夠清楚地記起接獲她的噩耗當下的衝擊。有的時候，還會無法克制地想見她一面。

有一段時間，我每天都和向田見面。不是幾乎每天，而是真的每天都見到她。

重讀向田的散文，她搬離杉並的老家，在麻布的霞町開始一個人生活是一九六四年的事。搬家那天，正好是當年東京奧運的開幕典禮。當時的向田，是森繁久彌主演的《七個孫子》的劇作家之一，正要開始忙碌的生活。在向田搬到「最終落腳地」南青山之前的六年間，就是在霞町度過的。

我和她與其說是見面，確切來說，是我泡在向田的屋子裡。霞町大樓，聽起來好像很氣派，其實只是一棟公寓。從馬路旁階梯爬上二樓，就是她住的「B之二號」。

雖然和她見了面，但常常都沒有好好地聊天。因為向田總是面對著書桌看書。說不定她正在撰寫當時因拖稿而聞名的某份原稿，我就自己躺在她書桌旁的沙發上休息，翻開我的劇本背台詞。我也不知道為何每天都很忙的兩個人，就這樣不厭倦地天天見面。但用餐時間一到，向田一定會站起來，用髮圈把頭髮綁好，去做飯給我吃。

她做的主要是一些和風料理，有不少燉物，還有飛魚鬆、涼拌油生蔥、生薑四季豆等等。除了家庭料理，偶爾還會有不久前在外面吃到的美食重現，這只有擅長料理的向田才能辦到，我則負責試吃。

她還發明了「只要一滴，就能將泡麵變成札幌薄野名店的味道」的私房魔法油，我把它分裝到處送人品嘗，這都是在這個時期的事。總之，她總是手腳俐落地將美味、稀奇的料理一一端上桌。

號稱貪吃教教主的我，不管吃哪道菜都會稱讚：「好好吃喔！」而向田聽了從來不會回應：「真的嗎？」她總是語帶得意地說：「想不到吧。」我就是喜歡她這一點。

當我們都不忙於工作時，就會聊很多。常常我是傾聽的一方。到底當時都聊了些什麼呢？應該都是些瑣碎無聊的小事，所以我才想不起來。那時候要是有記在日記裡就好了。

向田從台灣的上空消失的四年後，我好不容易才能夠提筆寫些有關她的長文。向田明明是個很風趣的人，但當時卻提不起勁來回想她的事情。

「禍與福，就像是一條雙股繩」。

告訴我這句話的就是向田。將近有二十年，我常在向田寫的廣播劇中演出。從那時起，向田就以劇本拖稿聞名，她總是趕不上正式播出，經常到錄音室玻璃窗對面繼續趕稿。因此拜之所賜，我們常有交談的機會。有一次，我的台詞裡有一句「禍與福，就像是一條雙股繩」。我大概了解這句話的意思，但我還是跑去問向田。向田穿著她慣穿的一身黑色套裝，因為年紀長於我，所以理所當然地以成熟的大姊姊口氣對我說：

「人生啊，在遇到好事之後，必定會隨之發生不好的事。也就是說，人生是由幸福與災禍兩條繩子編織而成的。不是嗎？」

生性樂觀的我也沒有多想，便答：「是這樣嗎，難道沒有都是幸福的繩子編織成的人生嗎？」

之後在她獲頒直木獎的慶功宴上，我又猛然想起向田說的這句話。向來不喜歡給別人添麻煩或是造成騷動的向田，終於讓周遭的人說服，舉辦了一次大型慶功宴。在東京王子飯店的宴會廳，一下子就擠滿了人。仔細想想，實在沒有人如同向田一般，工作範圍橫跨各個領域的了。光鮮漂亮的女演員與男演員，劇作家朋友與像山口瞳1那樣的文壇人士，還有許多與電視、廣播相關的工作人員，雜誌與出版界人士，新聞媒體與廣告界的人士……等等，會場聚集了任誰一看就能了解向田的高人氣的人們。

那天的向田，穿著些許薄透的灰黑漸層雪紡紗，搭配黑色喇叭褲的一套禮服，非常適合她。

向田的髮型，總是整理得很整齊。中分的黑髮，漂亮地剪齊至耳下。是個「不管多忙，就頭髮不能亂」，會準時去美容院修剪的髮型。但不管和人談話或寫作時，她總會隨意把頭髮往上撥，所以在別人眼裡看來，她的頭髮不是整理得那麼整齊也說不定。而且這個髮型和向田的小臉、充滿知性的額頭、眼角上揚的美麗雙眼相當地搭配。

各方人士一一對向田致意恭喜。在一同舉杯之前，我提醒她：「你也上去說幾句話吧。」向田才站到麥克風前。她以平常那種心情好、速度稍快、又溫和有禮的語氣這麼說：

「一直以來，我都認為自己是個男人緣很差的女人。都已經老大不小了卻依然獨自一人。但是今天，看到這麼多人前來，我終於明白我的男人緣其實沒那麼壞。我沒什麼欲望，一直迷迷糊糊地過生活，但每次在人生的轉捩點，都意想不到地遇到貴人。貴人總是會把我內心沉睡的某種東西喚醒，要不是有貴人拍拍我肩膀的話，我現在大概就只是個抱著貓發呆的未婚女子吧。雖然我沒什麼特別的長處，就只有人緣還不錯。今天是十月十三日，對於這個日子我心中感慨萬千。五年前的這時候，我因為做完（乳癌）手術而帶著氧氣罩。一醒來，看到妹妹與澤地久枝4穿著隔離衣來探望，本來想跟他們說『我沒事』，但麻藥還沒退只能口齒不清含糊幾句。那時我也擔心，接下來是否能夠開朗地活下去、還能不能寫出讓讀者開心的作品，要怎麼活下去我完全沒有自信。總覺得無依無靠的。但是，有許多人在背後推我一把，頒獎給我，經過了五年，我覺得現在可以清楚地向大家報告『我沒事』了。因此，大家能出席這個慶功宴，心中無限感動。謝謝大家。」

我在舞台旁看著向田，一邊笑著一邊被她的話所打動，就是在聽到這番話時，想起當初向田所講的「禍與福，就像是一條雙股繩」這句話。

慶功宴結束時，再度站到麥克風前的向田，輕輕地這麼說：

「今天，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榮耀。」

距離這一天不到一年，向田留下貓咪，就從家人、朋友與讀者的面前消失了。

當初把我帶進向田位於霞町公寓的人，是女演員加藤治子6。治子小姐演過向田大部分的作品。從此，當時還住在世田谷區的我，不知為何幾乎每天都跑去向田家，讓她做飯給我吃、和她的貓玩。在向田寫稿時，我也在一旁讀讀書、寫寫字。也從她那裡學了不少廚藝。主要都是和食，她很擅長快速、擺盤精美又美味的料理。偶爾，她會做高級魚鬆，買來新鮮飛魚，煮熟後仔細地去皮、去骨，只留下魚肉，淋上味淋與酒後繼續炒。做魚鬆很花時間，等到終於飄出誘人的香氣，正要享受美味時，向田突然大叫一聲「啊！」我湊近一看，她本來要把魚皮魚骨丟到垃圾桶，結果卻把炒好的魚鬆丟下去了。像這種糊里糊塗的事也發生過。

可是啊，你可能以為她的劇本大概也是馬馬虎虎寫的吧，其實我知道，向田寫劇本寫得就像學生時代，為了成為排球或百米選手那樣盡全力練習，一本一本，都是拚了命寫出來的。就算是只有一兩句台詞的角色，也會著墨「看這人的親兄弟你就會知道……」般地細細思量，她真的是一個很了解人性的人。對於電視劇本的稿費，雖然她會自我解嘲「一開始大概就和攝影棚裡背景盆栽的成本差不多吧」，但同時又相當認真看待劇作家這份工作。後來，向田開始寫起小說。建議向田開始寫連載小說，進而獲得直木獎的是川野黎子小姐，她是文學雜誌《小說新潮》的主編，向田就讀實踐女子專科學校的同學，她到現在還不能走出向田已死的陰影。向田就是這樣的一個人。

她去世的半年前，我們曾一起去吃中華料理，一家她推薦的餐廳。一坐下來，向田對我說：「真好啊，你都吃不胖。」一邊笑著說自己「像個冰敷袋似的」。她臉孔小小的，身材越往下越顯得豐滿，這比喻其實還挺有趣的。我從來沒有演過她寫的電視劇。向田說要等到我成為老婆婆時才行，她說：「很期待你變老喔。」想描寫像我這樣的老婆婆。有時她甚至會說：「趕快變成老太婆吧。」我也會回答：「嗯，我儘快。」但是，那個期待我成為老太婆的人，已經不在了。我們還聊到她童年時期很會模仿老人家漏尿的樣子，她卻一次也沒表演給我看過。

就這樣，不管經過幾年，我們都會一直難過地回憶起向田的點點滴滴，一邊繼續活下去吧。文章結尾，我當初寫道：「不管經過幾年，我們都會一直難過地回憶起向田的點點滴滴，一邊繼續活下去的吧。」實際上真的是這樣。